昨夜骤雨灌溉，裹挟着狂风不止，皮肤像被砂纸打磨过，造成许多不快。
翌日清晨，风雨停歇，肆涌的雾气卷土重来，自王宫开始弥漫，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，一股淡淡的臭味编织在雾里，仿佛六尺之下与烂泥同朽的裹尸布。
没人了解臭味的来源，只知道它挥之不去，反复毒害着嗅觉。当然，有许多谣传，大凡听过的人夜间仍全副武装，不敢离开房门半步。雾中似有奇怪的女音吟唱，倘若静心聆听，味道就变得更浓、也更深了。
事实上，在贫民窟每天都有大量衣不蔽体的人感染灰鳞病而死，人们的情绪已经相当低落，跟酒袋子干枯的速度几乎同步，很难不让人将这场瘟疫与这迷雾联系在一起。
夜半教廷渡鸦的嘶鸣、反常的天气、无孔不入的薄雾、神秘的气味......有太多紧张的理由，让人夜夜难以安歇。
伴随迷雾的深入，白天景物愈加晦暗，气候变得忽冷忽热，白昼悄然缩短，天空时常被浓重的铅云遮蔽。一系列反常虽然微妙，却毫无间断，像插入伤口的铁锈钉，一步步感染整个群体。
在这种环境下，连最粗鲁的扒手也变得神经质起来，推搡和挑衅更加频繁，假如没有黑鼠帮的人在这里维持最基本的秩序，有些人早就大开杀戒。
黑鼠帮地界乃是阴暗的废弃下水道，到处可见灰色的大老鼠成群啮食腐肉，迎着灌入的寒风，吱吱叫个不停。
坐在井盖口打盹的黑鼠帮守夜人哆嗦着，在北方苍穹黯淡的冷照下醒来，靠了半宿的长矛挂着一层白霜。天空尚未透出鱼肚白，十几名帮众蜷缩在下水道里打着鼾，少量遮风的披篷容纳了其他人。
这群人佩戴着相同的灰色老鼠面具，隶属于黑鼠帮的最底层，平时干些看守门户的杂事。此刻他们个个和衣而眠，破毡帽斗篷权当被褥使用，脑袋靠着潮湿墙壁，像煮熟的虾子缩成一团。
白牧坐在黑暗的角落中，沉默地看着这一幕，脑海里回忆起之前那场激烈的巷战，以及思索鼠王出手相救的意图。
阿裘卡则手脚麻利地端来一杯水，和不知从哪个垃圾桶里翻出的一小块干硬面包，只可惜她的主人丝毫不领情。
守夜人裹紧了羊毛毡，把僵硬的手肘从长矛上绕开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。
谁说人人都得睡觉来着？
鼠王陛下就极少合眼。当别人与寒冷和噩梦消耗精力时，鼠王结束了领地例行巡视。与手下帮众那身破烂行头不同，即便身处这肮脏污乱的环境中，他仍旧保持着高度的洁癖，华丽的贵族装束一尘不染，就连脚上穿着的长靴也都光亮洁净。
他来到白牧的身边坐下，手里拎着两只剥了皮的土拨鼠，看样子准备烘烤早餐。
在篝火的映照下，那面黄金王冠老鼠面具愈发显得流光四溢。他将光秃秃的土拨鼠涂满香料，在火源作用下，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立马弥漫开来，四周的帮众眼珠子直勾勾往这边看，不由吞咽着口水。
他扯下还未烤熟的土拨鼠身上一块肉，扔给手下们哄抢，然后望向白牧。
“主教大人，老鼠们的下水道洞穴可不比王宫奢华柔软的床榻，住起来一定不习惯吧？”
“将自己打扮成贵族，却吃着这样的食物，也一定很难习惯吧？”白牧盯着被烤得滋滋冒油的土拨鼠，故意挂上友善表情提醒道，“我模糊记得，许多啮齿动物都会传播狂犬病。是真的吗？”
“您说的可是恐水症？攻击神经系统的恶疾，无药可救，潜伏期很长。黑鼠帮的一个倒霉蛋多年前被蝙蝠咬过，去年夏天突然发作，一周内便疯癫而死，而且痛苦万状......愿他的躯体化腐为土，重归大地之母的怀抱之中。”鼠王平静地描述着，考虑一下对方的建议，他用掌心捧起额头，忽然喃喃地祷告起来。
念完祷词，鼠王轻松多了，“您不提我差点疏忽了，烤之前向神祈祷会净化所有食物，父亲以前常常这样教导。来一只吗，大人？”
“抱歉我吃素。祝胃口好。”
白牧不客气地回绝了，同时感到匪夷所思，这个世界上的人也有懂得“神经系统”这一专有医学词汇的人吗？只会放血治疗顽疾的那群医师自不消多说，他只在公主的私人课堂上普及过这类现代医学知识......
就在这时，一个蜷缩着的人影突然倒了下去，火光摇曳，等看清那人痛苦的表情后，聚拢过来的帮众纷纷面露恐惧，哗啦一下全部散开，像是刚刚触及了某个邪祟之物，连忙闭眼祷告，乞求七子的护佑。
白牧望向那人，整张脸被丑陋的灰鳞覆盖，就连眼睑处也不放过，拜此所赐，双目失明，那层鳞片似乎奇痒无比，逼得他死命用手去抓痒，却抓得血肉模糊，即便这样，痛觉神经早已被灰鳞所蚕食。
灰鳞病。白牧不由望向身边的阿裘卡，只见她愣在原地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，碧绿的眼睛看不出恐惧与崩溃，而是流露出一抹哀伤。
所有人都视那人为污秽，离他远远的，不愿去多看他一眼。
鼠王却在一片惊恐中径直朝他走去，然后俯下身体握住了他那只遍布脓疮与鳞片的手。
即使看不见了，可那人还是能够感觉到温暖之手的真实身份，痛哭流涕地说：“陛下啊，我不想死......”
“你会如愿的，会如愿的。”鼠王的声调很轻，黄金面具遮挡住了他此时的表情，不知为何，白牧却能想象得到他阴郁伤感的模样，“我们都是被抛弃之人，早就死过一次了，区区灰鳞病亦不在话下，别怕。”
话音落下，一把长剑吻过他那被灰鳞病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脖颈，没有鲜血迸溅，唯有宛若烧尽的死灰，从那道口子中源源不断地飘向黑暗天花板。
鼠王提剑转而与白牧对视，平静的语调中不容丝毫拒绝，“看到了吧，灰鳞病早晚会吞噬掉这里的所有人，只有你的黑焰才能焚毁这场瘟疫的源头。但请放心，无论接下来是何死境，我也会陪你到最后一刻。”
“那么，要和我一起再去王宫吗？”
黑鼠帮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，接着，各种弥天大谎如雨后春笋、打白牧的脑袋里飞速生长和分裂着，之前巷战那两名龙卫的突然袭击已经很好的说明这一点，龙崖堡的公爵想置他于死地，而紫夫人不可能每一次都会出手相救......
现在返回王宫不是自寻死路吗。
已经想好了拒绝的措辞，但在即将脱口而出时，连他自己也没有料想得到，会突然脱离大脑的控制，直截了当地回了一个字。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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